访谈︱葛继勇:鉴真为何要冒生命危险东渡日本
发布时间:2023-06-23 04:27:01作者:经藏网
访谈︱葛继勇:鉴真为何要冒生命危险东渡日本
中日两国作为东亚近邻,自古以来就有着密切交往。日本在近代化之前从中国学习了大量文化要素,从而逐渐形成自己的文化传统,日本遣唐使就是这种文化交流的代表。除了日本主动派遣使节来中国学习外,也有不少古代中国人曾经亲自前往日本,但如今中国史籍中明确记载赴日的中国人却只有著名的鉴真和隋末唐初的官吏高表仁。近日,商务印书馆出版了郑州大学亚太研究中心主任葛继勇的专著《七至八世纪赴日唐人研究》,在本书中,葛继勇以《日本书纪》、《续日本纪》为中心,结合其他各种史料和文献记载,对七世纪到八世纪的赴日唐人进行了系统研究,从日文史料中钩沉、考证出大批到日本去的中国人,填补了此前研究的空白。葛继勇是近年来国内颇有成就的古代日本史青年学者。2011年陕西西安发现了唐代百济人的《祢军墓志》,很快引起中日学者的关注,特别是围绕志文中的“日本”一词是否为日本国号,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当时葛继勇正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做访问学者,他经过研究后发现,《祢军墓志》中出现的“日本”与“扶桑”、“风谷”与“盘桃”为相互呼应的同义词汇,均为东方之意,并不指代日本,因此墓志上的“日本”二字并不是国号,这就否定了此前很多学者认为这块墓就是记载日本国号的最古实物的说法。许多学者认为《祢军墓志》中的“日本”是目前已知最早提及日本国号的墓志葛继勇的文章写成后先在日本发表,随即引起《读卖新闻》等著名媒体的关注和报道。此后,他还联系、主持中日学者讨论“新出《祢军墓志》与‘日本’国号问题”,系列文章已刊发于《国际汉学研究通讯(第8期)》(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近日,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围绕七至八世纪的中日交流史相关问题,对葛继勇进行了专访。郑州大学亚太研究中心主任葛继勇澎湃新闻:中日文化交流史是否可以从所谓的“徐福东渡”算起,有不少人相信徐福确实到过日本,乃至成为日本人的祖先?葛继勇:我认为中日文化交流史可分为四个阶段:汉魏、南朝、隋唐北宋、南宋元明清。为什么不从秦朝的徐福东渡开始算?关于徐福东渡,最早的记载是在《史记·秦始皇本纪》:“齐人徐福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福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后来也没有史料能够证明徐福确实抵达过日本列岛,所谓“蓬莱、方丈、瀛洲”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想象和传说。江苏省赣榆县的徐福纪念石刻徐福东渡到过日本的故事之所以后来会流传开,主要是后人的追溯和附会,包括日本方面也想把自己国家的历史上溯得更古老一些,与秦始皇拉上关系。《日本书纪》《古事记》这两部日本最早的文献都把日本国的历史推到公元前660年建国,但我们知道像日本史料中关于前十五代天皇的记载都不太可信。中国史书中直到西汉时才有关于“倭人”的记载,《汉书·地理志》载:“乐浪海中有倭人,分为百余国,以岁时来献见云。”公元前108年,汉武帝消灭卫满朝鲜,并在那里设了四郡(乐浪郡、玄菟郡、真番郡、临屯郡),因为中日之间的交流往来在六朝之前都要通过朝鲜半岛,所以从地理角度说,只有当西汉控制朝鲜之后,才有可能与日本直接交流往来。到了东汉光武帝时,倭奴国王开始向东汉朝贡,光武帝曾赐予其一枚“汉委奴国王”金印,这也是能够证明中日开始往来的重要史料。我在日本攻读博士后时,也曾去过这枚印出土的地方,根据出土地点,我认为当时中日交往是以北九州为中心的,还达不到再向东去的本州岛、大和地区。所以准确来说,我认为中日文化交流史应该从汉朝开始算。“汉委奴国王”金印澎湃新闻:您的研究为什么会聚焦于七世纪到八世纪?纵向来看,这一阶段的中日文化交流有什么特点?葛继勇:我认为真正有效的文化交流一定要有人物往来,所以我的研究比较侧重于人物,我的硕士研究对象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到日本去的中国人。大家都知道从东汉末年到魏晋,中国并非统一王朝,一直处在分裂的状态中,这时的文化交流会比较看重政治、军事。只有在政治安定的时代,才能够谈到具体文化交流带来的影响,所以可以说中国在汉魏时几乎没有实质性的文化交流往来。往后看,从唐朝末期到宋代,中日之间主要是民间贸易往来,而且多在沿海地区,尤其到明朝还有倭寇等问题。其实宋代以后,中日之间正式的外交使节基本就没有了。现在学界研究表明,唐朝时日本派遣遣唐使有20次之多,其中八世纪次数最多,到了九世纪只有2次。这样前后对比来看,可以说中日之间的交流往来主要集中在七到八世纪,因为日本大批的遣唐使都集中在这一时间段。日本在七世纪派出的遣唐使一般只有两艘船,每艘船上搭载120个人左右,总人数就是240人左右,到了八世纪,日本每次就增加到四艘船,总人数接近500人,而且其中以留学生居多,当然我们也要考虑到遣唐使船只中途遭遇海难而不能成功抵达的情况。所以总体来看,七到八世纪时日本人到中国来的主要目的是学习文化。反过来我们看这一时期到日本去的中国人,在中国人移民日本史上可谓是低潮,不再有因战乱而主动大规模地迁徙,也没有高官贵族及其子孙后裔家族集团性的移居。但是,由于这一时期的唐人赴日多受遣唐使邀请、搭乘日本遣唐使船,他们到日本后受到日本政府的重视,能活跃于当时的日本社会,并做出巨大的贡献。日本《东征传绘卷》描绘的遣唐使乘船赴唐的景象澎湃新闻:日本人是否一直称呼这些东渡的中国人为“唐人”?葛继勇:日本史籍中最早称呼中国人为“秦人”、“汉人”,但意思并非是秦朝来的人或汉朝来的人,在当时日本人的观念中,“秦人”、“汉人”只是一些携带丝绸、有织布技术的人。古代日本人最早接触的“外国”是位于今天韩国釜山地区的一个小国家叫“伽罗”国,然后就是朝鲜半岛南部的“韩”,而后伴随与中国的交往,“汉”也被用来指代外国,到后来“唐”也成为指代外国的用语。因此,随着国际认识范围的扩大,日本人指代外国的“伽罗(KaRa)”一词逐渐被“韩”“汉”乃至“唐”代替,但它们的日语发音都是KaRa。根据日本史书记载,630年舒明天皇第一次派出的遣唐使回国之后报告说,唐朝是文物、法律、社会制度都很完备的一个国家,需要向唐学习。因此可以说,直到唐朝时,日本人才真正认识到中国是东亚地区的一个大帝国,他们把那些从唐朝来的人叫做“唐人”。随后,“唐”以及“唐人”的称呼并没有随着唐王朝灭亡而被弃用,它也成为后世日本人指代中国王朝的特定称谓。比如到了日本的江户时代(1603-1867),虽然日本人知道我们已经改朝换代,但他们还是称呼中国人为“唐人”,称呼那些到日本来做贸易的中国船只为“唐船”,而不是“明船”或“清船”。由此可见,唐朝在日本人头脑中根深蒂固的影响力。澎湃新闻:鉴真和尚应该是这一时期中国人赴日的典范,也最为公众熟知,但关于鉴真东渡的真实原因在学界似乎仍有诸多谜团。葛继勇:鉴真和尚之所以被看作七至八世纪赴日唐人的典范,我想除了他对日本文化发展做出的巨大贡献之外,还因为他在赴日之前在唐朝也是很有名的高僧。但由于他东渡历程、在日活动等相关记载存世较少,所以留下了很多历史谜团,东渡的动机就是其中之一。不过近年来,经过日本学者东野治之、国内学者王勇(我的博士生导师)等先生的研究,鉴真东渡的动机等问题基本上都得到解决了。鉴真东渡路线图我们知道鉴真东渡一共有六次,前五次都失败了,而且古代在大海上航行可以说要冒着生命危险,鉴真为什么会坚持不懈地前往日本呢?首先当然是日本人的邀请,这种邀请是国家性的官方行为,不是像留学生那种私人行为,因为古代佛教的传播必须要和政权结合在一起,这是推动鉴真东渡的第一因素。其次,鉴真的佛教信仰也是促使其东渡的一个因素。我们都知道古代中国人一般都有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更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到另外一个国家,而佛教思想相对来说就胸怀博大,比如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到极乐世界去,它本身就是世界性的。第三,是与南岳慧思转生圣德太子的传说有关。南岳慧思是佛教天台宗的创始人之一,因为佛教有轮回转世的思想,所以慧思大师说圆寂后会“向无佛处受身,教化众生”,就是向佛教还未传达到的东方去传播佛教,但具体是哪里不知道。这种思想后来就传到了日本。日本有一位可以和我们的孔子相提并论的伟人叫圣德太子,他听说后就认为自己是南岳慧思的后身。